村里的小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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对于这种礼遇,博士们却有些战战兢兢。他们认为,自己能通过读书走出乡村,存在着偶然性。
屈婷觉得,“学习好”像是自己一种保持很久的习惯。
屈伟员起初断定女儿“不是读书的料”。女儿成绩越来越好,几乎没有让他操过心。倒是他眼中比女儿聪明的儿子,最初成绩不佳,读高一时在班级排名倒数。被叫到儿子寄宿的学校去开家长会,屈伟员火了。“你要么读好,要么不读,不读把(宿舍里的)被子拿回去。”屈伟员跟儿子说,“反正有你姐一个了,你姐读书好就可以了,要不你就跟堂哥去搞电脑。”
自此,屈强强的成绩一路上升。屈婷一开始以为这是父亲的激将法,后来发现不是。“他就是这么想的,因为家里挺困难的,反正有一个已经读出来了,你读好了我供你,你不想读我也不强迫你。”
“我跟我弟的成长是有偶然性的。”屈婷觉得,父亲最终培养出两个大学生,是件“神奇”的事情。如果弟弟稍微沉沦,放弃读书,就不会是今天的样子。她少年时的伙伴中就有人因偷窃、抢劫等问题坐牢。她认为,或许是自己和弟弟都具有一种好强的“自证意识”,而这种意识进一步激发了他们。她在城里读书时,一位老师曾因她是农村小孩而怀疑她考高分是作弊,这令她感到一种极大的屈辱感,“凭什么不相信我能考这个分?”“可能留下了要自我证明的一个意识。”
但在这种“自证意识”背后,她并不真正明晰读书对一个人的意义。对另一位博士屈维意而言,连考大学这件事都曾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。
屈维意当初被送去读高中,只是因为“太小了,打工可怜”。那时,村里流行“读书考中专,拿个铁饭碗”,而“上高中还要花钱”,并不划算。
考中专落败后,1.65米高的屈维意去工地上挑砖头和水泥,鞋子泡在泥水里都烂掉了。父亲心疼他,供他读高中,本意是让他过两年长大一点再去打工。
高中读了不到两个月,屈维意就想要辍学。读高中要去镇上,父母耗重金为他买了全家唯一一辆新自行车,他却弄丢了。这令他痛恨自己。班主任不停给他做工作,讲一个女生自行车被偷后发奋读书、最后考上大学的故事。他决定发奋,并且第一次有了大学的概念。在此之前,他根本不知道还有大学这个东西,不知道读高中后是考大学,因为从来“没有人给你信息”。
讲起曾经的经历,屈维意觉得“又残酷又神奇”。今天,当他在大学里讲起这些时,学生们惊奇不已,大家无法理解,自己的大学老师竟然曾连大学是什么都不知道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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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种求学历程几乎是博士墙上那些人的共同记忆。他们并不知道,读书、考大学,是干什么、为了什么。
听到村里要建一面博士墙,屈婷觉得以此作为契机,进一步带动村里的小孩子读书是一件好事。毕竟,今天的秧田村已经不会出现因贫困上不起学的家庭。
更重要的是,如何真正激发小孩子学习的动力。
今年年初,村里请屈婷为村里的小学生讲课。她左思右想,最后把主题定为了自由。课上,她问他们有什么目标,一个小朋友说想去法国,屈婷问她怎么才能去。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想了想,给出的答案是好好学习,还要学法语。还有几个活跃的小孩子加了她的QQ。
“还是要打开他们的世界。”屈婷觉得,对小孩子们来说,打破蒙昧的第一步是唤起他们自发学习的动力,教育不是灌输,不是考高分,而是唤醒,是点燃。
2017年,当地一位小学校长托人找到屈伟员,请他给全校400多名家长“传授教育经验”。屈伟员赶紧联系在天津任教的女儿,“我要讲什么,女儿快来帮忙!”屈婷为父亲写了8页讲稿,让他带着去演讲。
以前,屈婷和弟弟经常成为村民们教育自家孩子的样本,“看看人家也是留守儿童,怎么成绩就那么好?”这次,她以父亲的口吻,回应那些长期在外打工的父母:自己和弟弟能读出来不是因为自由生长,而是在初中以前,父母至少会有一方回家,保证孩子不会在关键时期缺乏爱和陪伴。她以贪玩的弟弟为例告诉家长,应当在发现孩子天性的基础上对其进行适当引导。
两年前,罗洪浪和罗洪涛兄弟俩被村干部邀请,以“开学一封书信”的形式与家乡的孩子互动。
他们在信中这样鼓励家乡的小孩:“一个人能否有出息,能否未来给社会给家乡作贡献,恰恰是我们从小养成的奋发向上和吃苦耐劳等品质,而非物质条件起作用……农村的成长经历是我们的宝贵财富。”
村里的孩子罗慧慧正在城里读中学,学校组织学生观看介绍博士村的视频,激励全校同学,“乡下的孩子都能考上博士,你们怎么不能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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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,屈婷感觉到,家乡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。
一个亲戚咨询她,让不让孩子去读免学费、包分配的师范学校,屈婷很惊讶。这个亲戚暑假给孩子报学习班就能花好几万元,显然不是为了省钱。她了解到,选择师范是怕孩子找不到工作,“当老师稳定,压力小。”
相比博士墙上的那26人,村民们感慨,这几年,村里考取名校的大学生越来越少,去年考了22人,却没有一个进入“211”和“985”重点大学。一位毕业于清华大学的博士感慨,再把自己放在同样的环境,以同样的方式学习,他肯定考不上清华了。
距离博士墙很近的秧田完全小学,这几年硬件逐渐改善,土操场铺上了塑胶跑道,学校配备了几十台计算机和一架钢琴。这个有着200多名学生的小学共有12位教师,每个教师平均一周要教15节课。“音体美教师还没有配齐。”校长无奈地说。
但在秧田村,有一定经济条件的人都开始把小孩送到县里读书,在村里教书的老师们也给自己孩子报了课外辅导班。
从墙上陈列的26名博士简介里能看到这种变化:年龄较小的几位博士已不是成长在秧田的农村娃,他们有的早早去了市里读书,有的从出生起就已经是“上海人”。
秧田村的中学生罗妮在镇里排前几名,考入县里最好的高中田家炳中学后,却只能排到全校200多名。这令她一度沮丧。班级前10名都是城里的,他们入学成绩都比她低,却在入学后轻而易举超过了她。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,“看他们也不努力,还会玩手机。”
罗妮的父亲曾请市里的高中老师吃饭,老师坦承,很多学校宁愿招收生城市学生,也不愿意收农村学生,城里孩子眼界更高,基础更好。
梯度是一级级排列下来的。作为一个县级市,与长沙市的名牌中学相比,当地最好的高中每年能有两人考上清华或北大已经是新闻。
在田家炳中学,老师在课堂上会播放河北衡水中学的跑操视频,同学们被这个学校的学生跑着去吃饭、等饭时还要随身携带纸条的“疯狂”所震撼。
罗妮也想成绩更进一步。她很纳闷,为什么有些城里的小孩看起来不努力也能考得很好,而有些农村同学晚上打着手电筒看书,却一直在班级倒数?
村民们开始倾向于为孩子做一个更稳妥的选择。罗娇是本村读书最好的学生,本可以去镇里读最好的高中,但母亲说服她报考了省内一所师范学校,“现在大学生好多,工作不好找,这个稳定一点。”
罗娇曾犹豫不决,她想考个好大学,但爸爸跟她说理想很美好,没有几个人能实现,“就跟做梦一样”。
今年,秧田村共有3名学生读了师范院校,都是镇上成绩名列前茅的学生。前些年,考不上高中才会选择这条路。罗娇眼下仍是矛盾的,她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还是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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