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军明一度以为女儿平静下来了,他正要被带去休息,突然不知谁喊了一声:“掉下去了。”
在最后抉择前,李依依在8楼平台坐了4个小时
两年前,李军明的女儿李依依正在甘肃庆阳六中读书,她遭遇了班主任吴永厚的猥亵。事后,吴永厚被行政拘留,检察院做出了“不起诉决定”,而教育局则对他进行了“降级”处理。
这与李依依希望的结果相差甚远,她不想再在学校看到吴永厚,而且认为他应该受到更严厉的惩罚。李依依的情绪崩溃了,她患上了抑郁症。
两年来,李依依过得孤独且挣扎。直到有一次她爬上教学楼的高处,才有身边的同学知道了她经历的一切;在离世前一天,她还告诉父亲,希望能有机会再参加高考。
李依依像被困在了一座“孤岛”上,始终找不到出路。最终,她从8楼上跳了下来。
李依依在老家的卧室
“爸爸,我要回家”
李军明在女儿14岁那年离婚了,他觉得这事对孩子的情绪影响不大,女儿李依依还是那个“乖女子”,懂事、孝顺。
有时,李依依把同学约到家里来,做出一桌菜来款待大家。她还会跟李军明说:“爸爸,我给你洗衣服,你去看电视,学学爷爷的样子享福”。
改变发生在2016年9月,高三开学不到一周的时候。
“今天来不来学校?”李军明接到了女儿的电话,上来就是这么没有头绪的一句,声音里还带着些哭腔。李军明觉得不对劲,放下电话就往学校跑,看到李依依时,她正在那打哆嗦,“眼睛里都是血丝,嘴唇干得掉了一层皮”。
李军明问女儿怎么了,李依依只是说:“爸爸,我想回家”。
李军明说,他随后到隔壁心理辅导室询问情况,但心理辅导老师告诉他:“你问你女儿去,她愿意跟你说就会说的,她不愿意说,我能说啥?我也不知道”。
李军明又找到了班主任吴永厚,“他说好着呢,我说如果有啥事你及时跟我讲讲,他说没啥事啊,我说是不是孩子在学校犯啥纪律问题了,他说你问你女儿去,然后就不再跟我说话了”。
那一天,李军明始终不知道女儿发生了什么事,只能把她带回家。晚上,他能感觉到李依依睡得并不安宁,一直在床上翻来翻去。
9月8日,李军明第一次带女儿到庆阳市中医医院,每个科室都查不出毛病,最后到了心理科。女儿一出来就拉着李军明的胳膊要回家,不让他见大夫。也是在那天,李军明被告知,女儿可能是得了抑郁症。
看病折腾了几回,李依依尝试向父亲吐露心事:“爸爸,我跟你说个事情,你一定不要生气,不要离开我。”
李军明答应了,李依依终于肯向他讲出自己的心事,那是9月5日,她在就读的庆阳六中,被自己的班主任猥亵了。
那一晚的经过,与李依依后来手写的那份“控诉状”基本一致。2016年9月5日下午,李依依因为胃疼回到公寓楼休息。当天晚上8点多,学校突然停电了,约半个小时后,班主任吴永厚进来坐在李依依的床边。在询问其病情时,他抱住了李依依,亲她的脸、嘴巴、咬耳朵、摸她的后背……
后来,另一名老师将李依依带出了屋子,第二天,李依依找到学校心理辅导室讲述了自己的遭遇,李依依表示,不想再看见班主任吴永厚。
此后,学校一名段姓主任在未经李依依同意下,将班主任叫来给她道歉,“吴永厚进来的那一刻,我就觉得痛苦不堪”。
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李依依回到班里,“可我实在不想看见他,他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”,她觉得受不了了,在几天后给父亲打了那通电话。
李依依跳楼的位置
抑郁与自杀
李依依讲出了自己的心结,但她的情绪依旧不见好转。李军明继续带着女儿四处看病。
2016年9月,李依依被庆阳市中医医院诊断为抑郁症;到2017年6月,她被北京安定医院诊断为创伤后应激障碍,附属栏填的是依旧是“抑郁症状”。
李军明不知道抑郁症究竟意味着什么,他只能按照大夫的要求,24小时陪着女儿不敢放松,有时候女儿在学校,他会躲在女儿的窗外偷偷往里看。
可是令他担惊受怕的事还是接二连三发生,他先是发现,女儿偷偷把床单撕了。后来一次在老家,他打电话女儿不接,就去找,看到女儿蹲在一个悬崖边上,他远远的望着女儿不敢喊也不敢靠近。李军明打过去电话,一振铃,李依依发现父亲从身后过来了,转过来喊“你先别过来!”。
“你说我怕不怕,我作为家长再傻也知道她心里在斗争着呢”,李军明说,这样的事情前后发生了十多次。
2016年的国庆节、中秋节放假,李军明带李依依回老家,8日早晨,临返城时李军明去女儿房间找她,他看到孩子躺在在床上“已经迷迷糊糊的”,一看床头柜上有包药品被打开了。随后,李依依被送到人民医院抢救。
李军明说,女儿这样吞药的经历有过三次,“抢救都是在当地人民医院”。12月,女儿吞食大量药片被学校发现,接到电话后的李军明赶往医院,听到醒过来的奕奕问自己:“爸爸你救我干啥,我实在难受啊”。女儿随后又说:“我上了十几年学,现在拿起书却看不懂了”。
这也是让他心急如焚的事,出事前女儿成绩不错,高二最后一次统考是班上第七名,女儿的理想是将来在大学里读新闻传播类专业,老师也认为她有希望考上二本。结果刚上了高三就出事了。
事发后的两年里,李军明带着女儿跑西安、上海、北京看病。同时,也在不断和庆阳六中进行交涉,他还把解开女儿“心结”的希望寄托在学校身上,“我感觉小孩需要的是啥,当事人(吴永厚)还在学校里面跟没事人一样,学校觉得她小题大做”。
从2016年9月到2017年7月,李军明往学校跑了不下200次,从政教处老师到副校长再到校长,学校的领导他见了一圈,“到最后把门一堵,把我推出来了”。从北京看病回来,他见发短信得不到回复,又去找了教育局。
根据事后庆阳教育局对媒体的回复,在事发近一年后,2017年7月23日,教育局已对吴永厚做出过行政处分:由技术7级降为技术8级并调离岗位。“不让上讲台,不让接触学生了。”
2017年过完篮球比分直播:之后,李军明又先后去找了派出所、刑警队。
在解释为何最初事发时没有报警,他说知道女儿被猥亵后,赶紧问了熟人,熟人告诉他“这么多天过去了,公安很难取证的,再说这种事情很难有第三者再场,你没证据报啥警。孩子在高三上学,现在身体又出现这种问题,你赶紧带孩子看好回到学校去。你女儿一辈子的事是大,还是你出口恶气是大?”。
2017年5月2日,吴永厚因猥亵被庆阳市公安局西峰分局行政拘留十日。知道这一结果后女儿情绪反应很大,不能接受。他又去跑检察院,从西峰区到庆阳市再到甘肃省,今年5月份收到了市检察院的“不起诉决定书”,他藏起来不敢让女儿看到。
“女儿病不好,是当事人处理太轻,还有学校迟迟给不出道歉。治病的大夫也说,尽快给你女儿一个公道,这个对女儿治病很有用”。
可无论是更严重的处理,还是一句真诚的道歉,他们父女俩都没有得到。
李依依留下的最后一条朋友圈
孤岛
李依依的老家宫合村位于陇东黄土高原的山涧里,那里距离庆阳市区大约1小时车程。在小学快毕业的时候,李依依随在庆阳工作的父亲去了市里念书,那以后,每隔几周,她都会回来住上一段几天。
村里人同样是在两年前的9月,发现了李依依的变化。以前的李依依爱说爱笑,“生病”以后,就变得常常低着头,不爱讲话。
对于女孩的“病”,一位邻居说,直到今年才知道她得的是抑郁症,以前只是看她吃药并且发胖。
邻居们也不知道抑郁症是怎么回事,“应该就是精神不太正常的那种”。
李依依的二妈是村里为数不多知道事情原委的人。“这些事情我真的不敢跟更多人再说,我老父亲七十多岁了,我不敢讲”。李军明说。
二妈看着女孩变得沉默,但仍然努力做一个懂事听话的孩子,只是在被刺激时变得情绪激动。她总觉得,女孩出现的一系列异常行为,不是因为什么抑郁症,老师的猥亵行为才是根本原因。
不只在老家,在庆阳六中,李依依同样曾经置身于一座座“孤岛”上。
高二分班后,小西和李依依被分到一个班,她印象里,李依依爱看书,有时是泰戈尔,有时是但丁,小西也会“蹭”她的书看。李依依很喜欢写日记,高二的班主任要求全班同学写,经常会夸她,认真、文笔好。小西记得,李依依有个很好看的本子用来写日记,她的文具也都很可爱。
“她就和普通女生没什么两样啊,一样爱美,吃零食,不会做理科题,和宿舍同学关系挺好,一起吃饭一起玩”。李依依跟小西提起过自己的家人,说自己家的弟弟很可爱,父亲对她很好。
贝贝是2014级的同学,她告诉深一度,吴永厚高一时教1班和2班的化学课,这两个班都是尖子班。后来高二分班,1班成了唯一的尖子班,吴永厚依旧教1班和2班的课,李依依当时被分到2班。高二下学期,吴永厚成了李依依的班主任。
2016年9月,高三开学以后,小西注意到李依依开始断断续续不来上课,在学校的时候,她有时会一个人在操场荡秋千。那时的小西还不知道,学校停电那晚,发生在李依依身上的一切。
小西还记得,高三那年的冬天,李依依穿了一件长到脚踝的羽绒服到学校,小西发觉她长胖了不少,开玩笑问她,是不是家里的伙食太好了,李依依笑着解释,是她吃药有副作用导致的。
有时候,李依依会在课堂上抽泣,没人明白她为什么会哭,“知道她身体不好,也仅仅是疑惑”,小西说那时大家也想问问她怎么了,只是因为忙于高考,而且把问题想得“有些简单了”。
深一度接触的多位学生表示,他们只知道李依依一直在吃药,身边有一大堆药,但并不知道她得了抑郁症,也不知道她遭遇了猥亵。
有一段时间,李依依返校上课,学校为她在办公楼单独找了一个房间,和另外两个成绩性格比较好的女生同住。当时的室友小芳(化名)回忆,有几次,李依依在寝室睡觉到半夜时会头痛,躺在枕头上时,痛到揪自己的头发,甚至拿头撞墙。
每次看病后回到学校,李依依在功课上都变得吃力,她嗜睡,刚开始还能正常上课,后来“在寝室睡到早自习结束才去教室学习,晚自习也不去了”。
尽管李依依一直没有放弃追赶学习的进度,回到寝室也会看书,但小芳还是能感受到李依依的力不从心。小西也记得,那时下了课,李依依会趴在桌上睡觉,每个月的考试几乎没再参加过。
距离2017年高考还有不到半个月的时候,小芳下了第一节晚自习,看到很多人在教学楼围观,站在高处的是李依依。
小芳和老师爬上六楼,看到李依依站在护栏边上,手也没有扶着,她一直在哭,并大声控诉着吴永厚。小芳这才知道了这个女孩的“心病”所在。“当时很多同学以为是她学习压力太大”。
小西说,直到现在她都对吴永厚猥亵的行为感到不可思议,“他在学生和老师眼里也是德高望重的,同学里面10个有8个都喜欢她”。学生去问吴问题,他也会耐心解答,
贝贝对吴永厚的印象,刚开始也是敬重喜欢,因为吴永厚从来不骂任何人,也不会发脾气。但贝贝说,有一次她上课打瞌睡,吴永厚摸了她的脸和耳朵叫醒她,当时她并没有在意。她还记得,一次高一上化学课,讲到氢气在氯气中燃烧时,吴永厚说“发出苍白色火焰”,有同学问“苍”是哪个字,他说“苍井空的苍你不知道啊?”。
李依依出事后,贝贝回忆起吴永厚对她的摸脸摸耳朵的行为,只觉得恶心。
在那次爬上教学楼楼顶后,同学们再没见过李依依,她也没有参加高考。小西毕业后,和朋友聊天时听说,李依依去了上海打工,“还烫了头发”。
庆阳市民在当地一处公园悼念李依依
坠落
从去年开始,李军明就知道,对于女儿来说,六月的高考季成了活下去的一道坎,需要一家人协助其迈过。
即使在事发后往返于医院和学校,李依依参加高考的意愿依然强烈。她在控诉书里也写道:“我本是该步入大学的17岁少女,而现在一切都被毁了。”
今年6月19日,李依依告诉父亲,自己仍然想回去上学。李军明安慰女儿,让她不要太心急,“按照大夫交代,生活尽可能规律一点,等你身体好了,你上学爸爸怎么会不支持你”。李依依说,“那咱说定了,我肯定还要上学,我凭啥不上,我那么多同学,去年有比我(成绩)差的,也上了大学,今年又有那么多考上的,我凭啥不能上”。
6月20号这天,中午两点半,一家人一起吃完饭,李依依说自己上班去了。李军明留在家洗衣服,休息。通常情况下,再过几个小时,他会给孩子准备晚饭。
下午4点多,李军明接到一位朋友发来的图片,图片里出现了丽晶百货和站在高处的人影,他觉得那人的衣服很像女儿当天的穿着,赶紧给李依依打去电话。
电话无人接听,李军明骑着电瓶车往事发地跑,结果西大街整个堵住了,自己过不去。再打电话,还是无人接听。
又过了会儿,女儿终于回了个电话。李军明问,你在哪里啊?李依依说,我在上班啊,语气听上去很平静。父亲又问,你在哪里上班?女儿说,我现在在圣鼎国际。“我都没听说她上班的那个店还有分店在那”,李军明说要过去,那时还他还不知道,女儿刚刚发了一条朋友圈,“一切都结束了”。
女儿情绪突然激动起来,说“你别过来!你跑我上班地方干啥呢!”电话就挂断了。再打又是无法接通。
李军明跑到丽晶百货下面,确认了在上面的正是自己的女儿。他仰着头给女儿打电话,女儿拿着手机看了看,把父亲的电话挂断了。
李军明站在楼下,周围群众发现他是女孩的父亲,“一下子围过来了”。随后警察把他带到8楼,再不让他过去了。“他们推开给我看了一下,说那么多人在营救,你别出去”。
他能做的只有等,营救的负责人一直让他保持理智,说消防员已经坐出去了,在慢慢靠近女儿了。又过了一会,有人跟他说,救援者已经跟女儿坐一起在谈心了。还有人跟他讲,他们给女儿买了爆米花上去,她都吃了。
李军明觉得女儿应该是平静下来了。他被带到物业办公室去休息,此前高度紧绷的神经稍稍得到放松,他依稀看到来了好多的亲戚,不知听到谁喊了一声,“掉下去了”。他一下子感到心脏闷得缓不上气来。
侄子把李军明拉到沙发上躺着,跑下去拿来速效救心丸。不知道躺了多长时间,他觉得好一点了,支撑着下了楼,听到有人在劝自己:不要跟过医院去了,儿子还在家。
他回到家,发现12岁的儿子已经全知道了。他对儿子说,“你看你姐姐这下走啦,永远回不来啦”。儿子流着眼泪,一声不吭。他觉得,如果儿子能哭出来,自己反倒能好受点。
连日来,李军明生平第一次应对这么多的媒体,他把两年来的经历说了一遍又一遍,“我曾经做过的一切,求医问药也好,讨回公道也好,都是为了女儿能活下去。
6月26日,是李依依的“头七”。晚上8点不到,丽晶百货前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,就像李依依从这里跳下去的那天一样。
有网友呼吁,当晚应该在这里为女孩举行一场悼念仪式,但不知道为什么,围观人群里,迟迟没有人献上鲜花和蜡烛。记者/张帆谭陈佳 姚梦卿 文露漪宋昕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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