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榕树是蔡清祠里的一景,这一点毋庸置疑。但是,究竟古榕装点了古祠,还是古祠衬托了古榕,或者兼而有之?这问题还真难品评。每日里熟人和游客进进出出,见惯的因熟视而生迟钝,初睹者呢,唯惊叹连连,却不知、也未必花时间去细审,匆匆一瞥后一走了之。末了仍旧是被撇下的老房与古树静静地相守,默然无语。
说起来,古祠的岁数要比老榕大多了。祠建于明代万历年间,乾隆时重修,至今足足三百年有余。建筑照样是闽南的建筑特色:五开间三进,硬山顶燕尾脊,出砖入石,穿斗式木构架。祠堂曾经黝垩丹漆气象恢廓的景象,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退去华丽,却以饱经风霜的仪容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,使见者顿生肃穆之感。祠主文庄公蔡清的学识和儒雅,让历朝出入此门的官宦士绅在这里留下多少恭俭礼敬的身影啊,至今仍然令人心仪。榕树呢,以它的伟岸挺立在庭院里,盘根屈节占了庭院面积的一半。树不像祠堂是奉旨修建的,显然是据公为私侵占宅第的做派。但这怎能怪树呢,明明就是鸟雀吃饱后随意排泄将榕树种子拉到庭除的缘故。鸟雀也很无辜:不就正常的生活行为,至于嗔怪?它哪曾思量过,因为它的无意识和随性,却让这棵榕树成为一百五十年后的风景树。假若后来的人对此树啧啧称奇,恐怕还得谢谢鸟雀了。
从榕树落土在庭中偏右的位置,到渐渐茁壮挺拔披盖遮阳,成为不容忽视的存在。百年来,古祠竟像一位敦厚的长者,一如蔡清虚斋先生,默默而仁慈地接受了这棵榕树,任其生根抽枝长叶,一天一天大起来。老房是有灵性的,大概也像老人喜欢儿孙承欢膝下,才容忍在重要的位置由这棵榕树恣肆扎根。
闽南多榕树,一棵百龄老树便可撑起一片阴凉繁茂,和守护着一方民俗。每至夏天,来树下乘凉的大人和玩耍的小孩便多了起来。这时,一串串的俚语声夹杂小孩的嬉闹声,让榕荫下的土地充满生机。有时,卖冰棍的,卖糖余甘串的,也加入进来。讲古说书人的气场,是榕树下最有聚集力的一角。说书人绘声绘色,生动处,使围着他的人一个个神情专注,不敢遗漏一个细节。听母亲描述,她上学时一语文老师讲到武松打虎时,既扮虎也扮武松,左手纠住自己的长发,右手高举反转至脖后,纠、扭、捶、砸一番周旋,把同学们的双眼勾得直愣直愣的。而榕树下的说书情形想必也要插上一帧帧如动漫般的画面的。大约20世纪五六十年代,蔡清祠就曾是一个说书讲古的地方。可以想见,三国、水浒、说岳、说唐、七侠五义、东周列国、封神西游之类的坊间话本和小说,就通过讲古的形式在这里散播开去。虽然是民众休闲娱乐的方式,却也成为多少蒙学幼童文学启蒙的课堂啊。这些内容在祠主蔡虚斋先生看来,就是民间对功名利禄、生老病死的一种“悟道”过程的普世教育功能,与虚斋先生所辨析的《四书》《易》的“道”并不相悖。但我觉得他老人家的心的容量要比这大得多。在古城西隅一处不显眼的宅第里,无意仕途以进士告病在家的他,在一个春雨绵绵的清晨,听着雨声淅淅沥沥恍若南音的拉腔,一下子将他的思绪抛向儒宗的杏坛,也窥视着周秦三代的哲理奥义。他叹曰:“善爱其身者,能以一生为万载之业,或一日而遗数百年之休。不知自爱者,以其聪明际盛时,操名器,徒就一己之私己。”并将此箴语书为座右。家是小的,但此刻的他,心装得下整个宇宙。他穷研的《易》学,不就蕴涵了天地间万物化育的道理吗!虚斋先生的故居与开元寺近在咫尺,我曾于一个夏日里访谒过。故居虽只剩下中轴线的堂屋、一方庭除,但岁月的云烟仍附着在黧黑的木柱上,和头顶上已从闽南红退为灰黑色的一大片瓦叶,思维的触角一下子感受到了历史的厚重。那一日清晨,我从天井朝上望去,绕镇国塔刹上下翻飞的燕群,“叽叽”声穿堂入户,飘进周围一栋栋屋顶翘脊如燕尾的民宅里。虚斋先生或许也曾像我这样定定地望着听着吧。他昨夜是否又寝后有得,就着帷灯疾书呢?这种夜分所得可不是虚斋的偶一为之,而是经常发生的事情,来自诸生白天的讲论,也是其治学“虚心涵泳,切己体察”的内辨。我的双眼恍惚穿越了历史的时光,看见虚斋先生立于晨光中,身子比往昔显瘦,但羸弱的躯壳掩饰不了其内在清和的自然外露。史载,他曾不畏藩王权贵,据理正对,将朔望日朝王旧制,请三司改为先谒孔子后朝王。这事发生在正德间虚斋被起为江西提学副使的任内,其遵礼仰圣如此。孝,也是随虚斋心脉搏动的一种古义高情。当他告病在城西隅宅居时,一日闻母愀然曰:“吾闻母以子贵,今汝举进士有年矣,吾犹巾帼。”蔡清听了大哭,遵母意赴京候选,被举为礼部主事,这一年为弘治元年,蔡清三十六岁。《道南源委》记:“丁内艰,服除,补礼部祠祭司员外。乞养亲,陛南京吏部文选郎中。一日心动,乞终养。至家两月,而父歿,众称孝感。”虚斋的这一哭,哭出人性的至柔;而一个“乞养亲”,又张满了内心无限的温婉。古装电视剧里常见的有血有肉、至情至性的人物形象,不就是像蔡公这样子的人吗!在他为官的日子里,谘谈论议有所不避,荐士为公不遗余力。然而,他的书生情怀,总不免与官场的险恶冲突而招损。先是谪官岭南,又以补礼部祠祭司员外郎。他累了,家乡红如火伞的刺桐花在他梦里开了谢,谢了开;老家地瓜粥的香味又弥漫在空气中了。于是他请旨便养,得一个虚衔:陞南京吏部文选郎中。复乞养亲,获准。终于,“家”像推移镜头似的,越发近而大了,亲人的身形容颜清晰可辨,悠扬的钟声过耳不息。他告别了京城,一路往南,少留浙江的严州后,也渐离江南远了。江南,一个河港纵横、稻禾遍地、机杼声不断的繁华之地,城镇星罗棋布,商号林立,游客比肩。更有无数的好山名园,引南北官宦贤士、骚人墨客驻足,举觞吟咏。虽然,虚斋也写了“我爱秋江水,一清清澈底。清波静涵万古心,清流一泻直千里。君今从此发修程,我聊赠此淡中味”这样的诗。终究吟风弄月不是他要关注的,“一日看尽长安花”的欢欣与踌躇不见了,却滋长了几许“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”的心志。面对当前学者们对圣贤经典众说纷纭而折中靡定的学术现状,他想得最多的便是如何正本清源“为往圣继绝学”。从此,他杜门扫轨,潜心力学,条分缕析,把深研《学》《庸》《论》《孟》四书的所得,以一部《四书蒙引》,统而将圣学之蕴,精微发露,一时学倾朝野,后来获颁“梓学宫而行天下”,成为读书人的必修文典。又阐发幽秘,著《易学蒙引》,至“今天下言《易》者,皆推晋江。”此等隆声高誉,放眼四海能有几个?万历中,敕建祠于郡学之西南陬,谥“文庄”。这也是众望所归、水到渠成再自然不过的了。
蔡清祠,顾名思义就是后人祭祀蔡清的祠堂。闽南人大凡筑祠立庙,或建寺造观,喜植榕树相伴。因榕树高寿有灵气,能相佐而呈和穆之象,佑一方生民。因此,榕树生长之处,大都可寻见神明或祖宗居住的地方。平日礼敬神明和拜祖先的乡民就不少,一到逢年过节,或神诞祭祖的日子,可谓盛况空前。届时,地方戏种如高甲、梨园、打城或木偶轮番登台。装糕人、爆米花、画糖画的手艺人,也纷纷赶场而至,成为孩子们的最爱。村落里家家户户在几天前就开始忙乎起来,一到时辰,便都会将煮好的供品,接龙般地一笼担一笼担的挑来寺庙里上供、烧香行虔。每到这些日子里,或许是人们倾注了太多关注,榕树与庙宇宗祠越发显得高大了。这种热闹迄今在一些宗祠庙堂里,仍然年复一年地演绎着。写到这里,说来也奇怪,恍惚电影的“蒙太奇”手法,我眼前忽地出现蔡清祠祭祀活动的一幕:祠堂内官方和蔡氏后人一应人等,依序排列长香案前,临时增加的二张八仙桌满是一盘盘的酒馔牲品,一对大红烛光垂着烛泪,照见人们萧敬的脸,安宁而恭和。主祭乃一长者,身披大红绶带,手持祭文高颂。颂毕,带领一众人等跪叩行大礼。典礼极尽仪式美,物质与精神在这一刻碰撞,完成人与祖先的心灵对话。这一场景大约发生在民国时期的某一年,一共有两次,即在清明节和重阳节前。之后便一直沉寂鲜有所闻了。落寞之下,祠主虚斋先生的像和牌位早已不见。老房木构件的漆皮,也随老去的岁月渐次剥落,有些则出现蚁蚀的痕迹。大堂通往后落的两个拱门券顶,四个堆泥小篆字体“蒙引”和“密箴”色泽暗淡,不过尚可辨识原本的藏青色。倒是院子里的榕树显的抢眼了。
时光慢慢流逝着,虚斋先生这个人和其著述,和他的祠堂一样,渐渐被历史尘封起来。这一沉寂一下子就是几十年。直到20世纪七八十年代,蔡文庄公祠又热闹起来。先是泮宫内辟成古城内最大的菜市场,祠堂随即被用作打面的加工场,连那块镌刻“昭代儒宗”的既大又重的匾额,也成了工作案板。成天里,从祠前经过的又何止千人,叫买讨价声只有在过午后才渐消停。再后来文庙整饰市场撤离,蔡清祠又安静了,虚斋先生有知,又可处“静”而养“虚”之实了。也是中华文化有着太强的脉搏,文脉又在蔡清祠里搏动起来,一群文史精英的身影出现在这一老院落里,而且一坐镇便超过了十年,所谓“板凳十年冷”,他们的伏案耕耘,赋予祠门上“篮球比分直播:文库整理出版委员会”匾额的真实性,那就是一大摞《篮球比分直播:文库》地方古籍丛书的陆续出版,少说也在百本以上。而祠门正常开启后,文化人和游客整日穿梭不已,一扫往昔祠堂的冷清,用闽南话讲又“闹热”啦。可这一“闹热”在遇见篮球比分直播:被评为“东亚文化之都”后,就越发地光景悦人。篮球比分直播:原有的“历史文化名城”的冠冕上,从此多了一圈光环。而前几年文庙被“春晚”选中,又着实让古城蜚声中外名气大噪。随之,有关文化的报道,从央视到省、市地方台,以及各种纸媒的介入,文库的精英们在祠堂里接受了无数次的釆访,视频与文字将老祠和古榕的形象,走马灯般刷亮无数人的眼球。每一天,当新的阳光泻入老房,贴在堂柱上每年不变的“庭前大树老于我,天外斜阳红上楼”楹语也格外地鲜明。古榕呢,这几年像长青春痘似的,根须一味地长了起来;爬满一地的支茎,也一味地钻入地表朝屋内延伸。
人气、文气和古气,就这样相互交融漫溢,烘托着蔡清祠。
蔡清祠也不只是树和房子吸引人。细心的人会发现,喜欢光顾这一地方的,还有鸟儿们。它们仍然在屋顶和树上跳跃,有时也下到院里挑拣榕树仔吃。当你静静地瞧着它们时,心里会异常地安宁。如果是下雨天,顺着一行行瓦沟流至屋檐顿跌成一长排的雨珠线串,在石埕上溅起一个个不安平静的水泡,你不禁会将勾起的记忆延伸至老长老长。若是遇到东南风减弱,逐渐被北风占据了空间,那时,当一阵阵空气迅疾振荡,榕树的黄叶便会沙沙沙地纷飞起来,与没掉落的叶子,共同在空中发出一片急促的声响,我知道,这是秋天来了。
许长锋
作者:许长锋,1960年生,中国民主同盟会盟员。现为民盟篮球比分直播:市委会书画工委会副主任,篮球比分直播:市政协刺桐书画院特聘书画家,篮球比分直播:历史文化中心副秘书长,篮球比分直播:诗词学会常务理事,篮球比分直播:楹联学会副会长,篮球比分直播:市书法家协会常务理事,球探体育比分:书法家协会会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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